一到七月,那个梦就会闯入梦乡,跟我纠缠,让我退回30年前的场景。
我落榜,复读,进入高中毕业班的教室。班主任兼数学教师站在讲台上,部队出身的大汉,眼睛里有一股威严之火。我背着书包,找不到一个空位,没坐人的座位的抽屉里也放满了书包和墨水。有时我坐好了,明明没人,当我放书包的时候,里面却有了东西。在梦里我总是焦虑万分,最后灰溜溜离开教室。等我走开,他们才神秘地写起来,老师在大声讲课,但我听不见一句话。
这个梦蕴涵的内容,多年后我才完全弄明白。我为什么要一次次走进教室呢?因为摆在前面的路只有一条:要么跳出农门,要么面朝黄土背朝天。那是一个残酷的抉择。出生于土地,却要逃离才有前途。
学校没教过怎么面对生活,怎么做人,只有考上外面的学校,成了国家干部,才算是人上人的日子。父母拼命把孩子们供上大学。我家兄妹五个,我考了两年,妹妹花钱上的自费大专,大弟弟四年才考上一所师专,剩下两个弟弟,一个高中毕业,一个初中毕业就成家,照顾父母。多少年后,留在家里的弟弟衣食无忧,却要为两个儿子的教育发愁。妹妹和大弟弟生活不顺,妹妹埋怨母亲偏心,没有供她上大学,耽误了她的一生。
那个时候,我一次次设想落榜的情景,一想到就要跟其他人一样,从黄土里刨食,顶太阳过日子,心里就不寒而栗。从小到大,我们其实是在父母的托举下,往前程奔去。虽说还是农村人,脚踩大地,仰头便是星空,而且眼睛里只有星空,那迷人的玩意儿。但高考类似于发射器,站在这当口儿,你才清醒过来:星空梦还需要一个了结。
我不愿意与别人一样,要过比别人好的日子。唯一的出口,就是高考。尽管我设想过边劳动边写作,甚至还报了山西青年刊授大学中文系,依旧是奔向太空,而不是脚踏实地。因为不能设想没有爱情的婚姻,没有精神的生活,脱离不了土地,人生就是失败的。在某个夜晚,我似乎看清了自己:你只是渴望逃避真实的生活,你想把自己放到高处。你惧怕无意义的生活,不愿意被视为草芥,卑贱地度过一生。
本应由我耕种的土地,落在了初中毕业就回家务农的二弟身上。看到他瘦黑的面容,单薄的身体,我内心里有惭愧和不安,逃离土地和老家,我似乎在星空飞行了,能够着星星了,但心里一直是空的,否则我的梦里缘何经常出现故乡的图像呢?
有一年初夏,我独自回到了家乡。从渭河平原爬上渭北高原的土坡,回到沟壑切割的周朝故地,富得流油的土地,金灿灿黄成了一片,村庄藏在麦浪深处,几抹老树的绿点在上空。我突然羞怯起来,好像害怕见到乡亲,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异乡人,这熟悉的土地已经与我无关。当我坐在麦地里,远远注视村子时,竟然有一丝绝望。这散发麦粒清香的土地是他们的,连同这澄澈的黄昏。那些不能飞翔的人们脸上有快乐和坦然,看见我只是那么淡淡地一笑,他们显然把我看做溢出去的一滴水。
那年的高考作文题目是《十年树木百年树人》。我从大队门前两排屡栽屡毁的白杨树说起,树木且如此,树人何其难哉!现在想想,如果我安于被栽种在道路旁,我会认命自己所仰望的那块星空吗?一定有别处的星空在召唤,当我从北京的高楼探出脑袋,我连仰望都做不到了,被人造建筑遮蔽的星空里,只有胡乱涂抹的光的线条,星月是看不见的。那个时候,相信一定有一条道路通向未来,只要攀上机遇的运输皮带,冥冥之中会有一股好风送我进入迷人的星空。
有无数农家子弟感叹知识改变命运,其实,只不过把你从田野挪到混凝土森林里罢了,如果你是一棵无根的树,你就无所谓命运。惧怕扎根、追逐星空的后果就是,你成为一朵流云,徒具漂亮的形式,却没有真实的生活。